風山張 :
問你們兩個問題。
你知道逸仙路有多長嗎?你一定不知道,因為你從來沒有騎完過它的全程。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每天騎著一輛三斯牌的城市仿山地車順著逸仙路一路南下一直到我的學校,一般要四十分鐘。
我也知道,逸仙路全程有大大小小十三個路口,途中經過五所中學兩所職校和數不清的初中小學。這些學校的學生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騎車上下學,尤其是每天早上,你可以看見很多各式各樣的校服在自行車流裡穿梭。
也許你也曾經是那些學生當中的一員,也許你也曾經風馳電掣地在逸仙路上南下,也許你覺得自己騎車很快——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你從來沒遇見我,在路上,在車上。
我不是一個狂妄的人,我只是實事求是,至於信不信,呵,那就是你的事了。
這是個無聊的世界,人總要給自己尋找點刺激。
學校裡所能有的刺激無非四種:作弊、抽煙、打架、戀愛。
然而如你所知,我是個正經人家。
我每天早上六點十分起床,用二十分鐘洗漱,六點半的時候打開我三斯自行車的鎖,四十分鐘後在北海中學的停車場上鎖上那把鎖,十分鐘後校門關閉,那時再進來的人都被判為上學遲到。
中學七年,我上學只遲到過一次。那次是因爲要為車子做汽車美容,就是為做汽車鍍膜
楚漢說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韓騮,你弟弟一定會告訴你我在這裡。
韓騮點點頭,說,有時候我做夢都在夢到和你一起跑車。
楚漢頓頓,問,怎麼跑法?
韓騮左手摸摸車把,說,老樣子,紅燈,膠帶,還有命。
楚漢和韓騮的比賽方式是,騎完大約五千米的距離,途中萬一遇到紅燈要么停下,要么另抄他路,總之能到達終點就行,但不許走非機動車道之外的地方—— 這就意味著,你必須比對手快很多,否則的話,一個紅燈,就讓你之前的領先優勢蕩然無存。另外,比賽的人的左手要和車把用膠布牢牢纏在一起,不到終點不能打開,這樣既保證你不會作弊,也保證遇到危險情況時你逃都逃不掉。
所以,沒有人敢輕易來這種刺激又危險的比賽,而一旦來了,輸的一方代價總是巨大的。比賽那天我得了重感冒,沒有去,但據說當時去看的人不少,甚至包括卜白羽。
那場比賽的賭注,是各自的自行車。
那場比賽的結果是,楚漢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怪胎的鑰匙從鑰匙圈上取下來,扔給了韓騮。
而卜白羽無動於衷地站在人群當中,沒有和楚漢說過話。楚漢在人群開始散去之後本想找她,但卜白羽只是轉身,給了他一個背影,然後越縮越小。
從此楚漢也開始坐車上學。
有幾次我想提出把我的跑車給他,畢竟這是他從韓駿手裡贏來的,我自己則無所謂。好的車子,就應該有一個好的主人,帶著它風馳電掣,達到它價值的最大化。
但楚漢總是拒絕。
一輛車子真的躍動起來,可以無視很多東西:紅燈,警察,罰款,死亡……但要讓一輛車子動不了,也至少有十來種辦法:刺破車胎,割斷剎車線,拔掉氣門芯,粘住車鏈條,多上一把鎖……所以說自行車其實是種脆弱又狂野的動物,就像年輕的我們一樣。
我依舊騎著那輛捷安特每天做著南下或北上的事情,因為楚漢的隱退,我成為了北海中學最快的騎手,幾乎也是逸仙路上最快的傢伙,遭到其他跑車騎手和騎助動車的中年男人們的嫉恨,並以此為樂。
飛速騎車的時候你要忘卻很多東西,你會想得很單純很單純,這樣你才能活下來,馬路上的一切新聞你最好不要多留意超過一秒鐘,無論是別人的車禍還是穿超短裙的辣妹。
當然,也包括路邊上那一排懷抱小孩手拿光碟的女士們。
快到五一節的時候,楚漢忽然想開了,說他要自己騎車去杭州旅遊散心,然後再回來。我那時已經報了英語提高班,沒有機會和他一起去,但還是把那輛捷安特跑車借給了他。
那是我這一生中最後悔的事情之一。
後來的事故調查報告表明,楚漢在從杭州回來的路上只是因為避讓不及迎面而來的車子而翻到了路邊的溝裡,但是跑車那彎曲向後的車把做了兇手,在翻滾的過程中頂住了他的脾臟,導致脾臟破裂。沒有人知道楚漢在寒冷的夜晚支撐了多久才完全失去知覺,但可以想像脾臟破裂的劇痛在他生命中最後的那段時間裡一直折磨著他。
如果我沒有把跑車借給他,他騎的是一般性的直柄城市車或者山地車,那麼一切都會不同。
或者如果我和他一起去杭州,無論誰翻到溝裡,無論誰被頂破了內臟,至少另一個人可以求救。
可是楚漢沒有機會在這里和我一起想“如果”這個詞語了。
永遠。
差不多全校都知道關於楚漢的噩耗是個星期五的陰天,學校裡的學生很早就放了,我留到很晚,然後走到操場上。
按理星期五下午羽毛球特招生是不訓練的,但是有個人還是一直在繞著操場跑步,在空曠的操場上顯得形單影只。
我站在操場的邊上,看著那個人一次次在我面前經過。北海中學的操場不大,跑道只有二百米,看到她第十次從我面前經過之後,我終於轉身離開。
路過那個人擺在跑道邊的書包時,我右手輕輕一鬆,一樣東西掉落在書包上。
五一放假前的那天,我把那輛跑車帶到學校讓楚漢騎回去,他扶著跑車坐墊猶豫了許久,將他一直把玩的那個鑰匙圈給了我,說,扔在她家信箱裡吧。
我揚揚眉毛,說,你不怕她再還回來?
楚漢笑笑,道,這本來就是她給我的,我只是物歸原主。
我說,我知道你在乎她在乎得一塌糊塗,但沒有用——不過這個鑰匙圈我替你留著,等你哪天又想她了,就來求我,我考慮把鑰匙圈還給你。
現在,我做到物歸原主了。
在我身後卜白羽仍舊不停地跑著,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當我的腳跨出校門的那一剎那,隱約聽到,身後遠處的操場跑道上,爆發般地傳來一陣女子的號哭聲。
楚漢走了之後,逸仙路上便少了一個會從你身邊疾馳而過的男生,而公交車上則多了一個平凡安靜的身影。
父母曾經提出過要給我再買一輛自行車,我搖搖頭,說,不要了,就坐公交,挺好的。
我只是一直沒有找到楚漢說的那個問題的答案。相同的,學校也一直沒有找出那個偷車賊,而校外的自行車仍舊保持著一個禮拜失竊一輛的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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